程水金:庄子的表达焦虑 国学堂-关东文脉 曹淑杰 230753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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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水金:庄子的表达焦虑

2017-01-16 | 来源: 光明日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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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子梦蝶(网络截图)

     庄子对人生与人心的思考,可谓古今独步,尤其对观念的表达与接受,有着无与伦比的深刻反省。首先,庄子对人类既有语言的表达功能,产生了极大怀疑,认为语言对于表达思想无能为力。其次,庄子对一般受众的接受能力与接受习性颇为不满,“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”,致使“至言不出”而“俗言胜”的可悲局面。再者,庄子思想体系本身强烈的立异性,尤其是思想结构之自立而又自破无所粘滞的流动性,更加增添了表达与接受的艰难。因此,如何有效地传达思想,何种言说方式有利于接受,就成为庄子从事表达之前必须自觉思考,或者在表达的过程中必须不断克服的先在问题。

  

  表达与接受之间的知解困境,老子被褐怀玉的苦恼及解人难遇的孤独,实为庄子导夫先路。老子曰:

  上士闻道,勤能行之。中士闻道,若存若亡。下士闻道,大笑之。弗笑,不足以为道。(《帛书老子》四十)

  吾言易知也,易行也,而天下莫之能知也,莫之能行也。夫言有宗,事有君。夫唯无知也,是以不我知。知者希,则我贵矣。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。(《帛书老子》七十二)

  应该说,老子不见知于人的苦恼与孤独,只是隐约模糊的心理感受,或曰稍纵即逝的经验意识,并没有从理论层面究其原因。而庄子除了对语言功能的理论反省之外,对于一般受众的接受习性与接受心理,有着深刻的观察与反省,其结论却是“以天下为沉浊,不可与庄语”。

  首先,世人恶听“高言”而好闻“卑论”,此“天下”所以为“沉浊”的表征之一。《徐无鬼》篇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之事,即是其例。

  徐无鬼游说魏武侯“黜耆欲,掔(捥)好恶”,武侯仰头看天,不为搭理。于是徐无鬼改变话题,以狗马之事入说,谓“上质之狗”与“天下马”,望之皆呆若木鸡,然使“上质之狗”捕猎,则无如其捷者;使“天下马”驰骋,则“超轶绝尘”,亦无如其疾者。于是武侯开怀大笑。女商不解其故,谓自己百计千方以说其君,“横说之则以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,从说之则以《金板》《六弢》”,却从未见君主如此兴奋。徐无鬼以远离家乡与亲人的“越之流人”及离群索居的“逃虚空者”为喻,说魏武侯所以开怀大笑,在于“去人滋久,思人滋深”,所谓“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”。

  不过,魏武侯所以开怀而笑,徐无鬼不免会错了原因。其实,徐无鬼变“高言”而为“卑论”,以魏武侯所喜好之狗马之事为说,这在厌闻高言大论的魏武侯听来,当然格外入耳,如久离桑梓者见其乡人,如久逃虚空者闻人足音,于是喜不自胜。正如乃父魏文侯“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,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”(《礼记·乐记》)。古乐雍容肃穆,听者亦须玄端冠冕,高拱而坐;其内容其形式,易疲听者之神。而郑卫之音则桑间濮上,男欢女爱;俗艳之曲,闻者易动其心。徐无鬼欲说魏武侯而先以狗马之事,无异于桑间濮上俚俗之音,声色犬马之君,尤其乐闻。而女商所谓“横说之则以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,从说之则以《金板》《六弢》”,乃引经据典,高言大论,“庄语”也,宜乎武侯充耳不闻。

  世人恶听“高言”好闻“卑论”,其结果当然是“至言不出”而“俗言胜”。故《天地》曰:

  知其愚者,非大愚也;知其惑者,非大惑也。大惑者,终身不解;大愚者,终身不灵。三人行而一人惑,所适者犹可致也,惑者少也;二人惑,则劳而不至,惑者胜也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虽有祈向,不可得也,不亦悲乎!大声不入于里耳,折杨黄荂,则嗑然而笑。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,至言不出,俗言胜也。

  譬之旅行,三人有一人大愚大惑,并不影响正确路线的选择与准时到达目的地,愚惑者少而明白者多。倘若三人有两人大愚大惑,则可能走弯路甚至误入歧途终不能到达目的地,愚惑者众而明白者寡,正确路线不能执行。至于天下人皆惑,虽独一人清醒,则无论如何也不能达其目的。天下之人皆愚暗“沉浊”,所好者不过“折杨黄荂(花)”之类“下里巴人”鄙俚俗艳之科,纵有高言至理,终不能夺其所好。故“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,至言不出,俗言胜也”。魏武侯听至言高论而不乐,闻“俗言”狗马之事即“大悦”,亦“折杨黄荂,则嗑然而笑”之类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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