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宇澄:历史容易板结,回望可以“翻松” 文化热讯-关东文脉 曹淑杰 231415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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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宇澄:历史容易板结,回望可以“翻松”

2017-01-22 | 来源: 南方周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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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金宇澄从旧物起笔:他父亲1948年在苏州买了一个旧圆桌、一个柚木圆台,请店家刨平台面,上漆,露出漂亮木纹。圆桌“文革”时被抄走,圆台一直留到现在,成为金宇澄的电脑桌。1990年,父亲路过一家旧家具店,一眼看出叠放的三张褐色桌子,是早年虹口日租界遗物。

  紧衔“日本租界”,话锋一转:“这位昔日的抗日志士,已失去敏锐谈锋,即使面对熟悉的‘地下党’电视剧,一般是在沙发里坐着,不知是不是睡着了。”接下来不足两千字篇幅,用短句勾勒父亲一生最要紧的经历:

  上海沦陷时期,化名“维德”的中共谍报人员被捕了,一同被捕的单线联系人血肉模糊,奄奄一息;号称“远东第一大狱”的提篮桥监狱,通风通声,稍有异响,几层楼都听见;意外听到日本看守用俄语哼唱《伏尔加船夫曲》,时代的悲鸣,跨越了敌我和意识形态的轸域。

  关押半年,维德下肢瘫痪,次年囚于汪伪监狱。几乎是菜市场般的嘈杂,小吃摊可以摆进走廊,透过铁栅递吃递喝。狱方克扣口粮,犯人只能靠监外的接济度日,每日有人大嚼大咀,也有饿殍抬出去埋葬。维德重病齐发,头发大把脱落,1944年底由亲友保外就医,重新成为情报系统一员。日本投降的当晚,他与朋友在狂欢中行至市西,见绿树丛中某汉奸宅第,人去楼空,门窗洞开、通体雪亮,年轻人推门而入,拎起大菜间里的洋酒开怀痛饮。

  “巨大枝形吊灯照耀着一张张年轻人光彩夺目的面孔,于是歌唱起来,声震屋宇,一直闹到东方既白,一个个醉倒在细木地板上铺的波斯地毯上。”金宇澄写道。在这个淡漠濡染的开头,他给出的事件、声音、光影、味道,像雨点箭镞一样,纷乱中指向一个方向:谁都想知道维德后来怎样了,包括作者自己。

  父亲的很多事,母亲都不知道

  长篇小说《繁花》之后,金宇澄在新作《回望》中,以非虚构的方式书写父母的往事。全书十四万字,四个章节《我的父母》《黎里·维德·黎里》《上海·云·上海》《我们回望》,写于不同时期;“维德”“云”是父母的名字;黎里、上海是他们的出生地。

  2013年,父亲去世后,母亲递给金宇澄一沓信札,“里面的好多事我都不知道”。那是维德和好友马希仁、萧心正的信件。1937年到1941年,他们是“华东人民武装抗日义勇军”的成员,皖南事变后,三人转移上海,分属不同的情报系统。

  维德被捕之后,给萧心正写过不少信,告诉他需要稿纸、毛笔、墨汁、论语、孟子、老庄、绿茶、馒首、《飘》《经济学》《欧洲史》、英汉辞典……他回赠萧心正的唯有《诗经》里的一句“鹡鸰在原,兄弟急难”。1980年代,萧心正把整理装订的旧信奉还维德。

  1990年代,维德与马希仁重逢,开始频频通信。马希仁的来信是竖写的蝇头小楷,维德去信是横写的简体字,“一来一往,不亦乐乎”。

  维德向马希仁回忆的过往,从未向家人提及。马希仁谢世后,他的家人把维德的信退回。维德谢世后,老伴姚云和儿子金宇澄才看到这些信件。作为多年的文学编辑,金宇澄立刻意识到这批信件的价值,他从此扎进父亲留下的信件、笔记、申诉材料和照片中。

  维德的过往渐渐显影:1937年4月,他和高中同学到杭州参加全省军训。“七七事变”消息传来,军训总队长范汉杰宣布军训立刻结束。

  1937年11月,淞沪抗战失利,难民船首尾相连,日夜兼程,穿过家乡的市河,他听到橹声彻夜不绝。淞沪线上撤下来的散兵自称“游击队”,劫掠敲诈,百姓称“老刀牌”、“强盗牌”(两个香烟牌子)。

  “维持会”送镇上几个“无亲无故”的尼姑到慰安所。小船一路摇,尼姑一路哭,桨声哭声,穿过一座一座石桥,他在内心呼喊:“这是啥世界?!”

  十八岁的维德,冷眼看这一切,走上一条热血的路。他名义是国民党第三战区冷欣指挥部派出的上尉情报员,接受中共“社会部”在沪负责人吴成方领导,曾“锄杀”汉奸,事毕“提枪出门,在戏馆人群中独入小弄去也”。

  1942年,日本捕获苏联间谍佐尔格,随即展开国内外大清查,日共党员中西功被捕,供出维德的“假胞兄”程和生。被捕当晚,维德被揿到小汽车的车座下方。路过友人家时,他想到朋友在安睡,心中暗念“别矣”……

  “何况,书未必有真理”

  父亲的传奇经历,金宇澄没有亲眼看到。童年时代,他看到他日复一日写申诉材料。壮年之后,他看到他在灯下用放大镜看《廿四史》。从旁揣摩父亲的心境,金宇澄写下:“在漫长的人生中,他已无法再一次寻找他年轻时代的神秘未来,只能在放大镜下,观看密密麻麻的过去。”

  在早前,《廿四史》维德是不读的。在因“潘(汉年)杨(帆)案”被捕入狱之前,他读《联共(布)党史简明教程》和《列宁主义问题》,自以为了解了苏俄的复杂现实和尖锐冲突。其间有疑问,但不敢向任何人提及。1990年代,维德发现,这两本四十年前红得发紫的书已销声匿迹。

  在2010年的一则笔记中,维德写道:“如今暮年默想,方知读书的难处,人生短暂,读不完那么多书,何况,书未必有真理。初夏的风,吹进我的窗子,竹帘洒下淡淡的阳光,我搁笔沉默。问书书不语,自问又不能自答。”

  2013年,维德带着他“烂在肚子里”的秘密去世。妻子姚云一直翻看过去的旧照。金宇澄请母亲整理往事,记下每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和细节,母亲慢慢平静下来,开始向儿子讲述自己的一生。

  金宇澄发现,母亲的讲述和父亲的材料,两条河流,各自流淌,慢慢交汇到了一起,构成了《回望》的整体内容。除了父母的回忆,他在《回望》中加入了意味更为复杂的各种引文,构成了不断徘徊的回声,也像挥击出去的壁球,沿时间的轨迹反复弹回来,循着新的线索,划出新的延伸线……

责任编辑: 曹淑杰